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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忙于朝政，几日未曾宣召。子虞在宫中无所事事，宫人知情识趣地为她出点子寻乐。这日有宫女提及：&ldo;娘娘要入主步寿宫，何不去看看如今的模样。&rdo;步寿宫空置已有四年，虽然有宫人洒扫修葺，毕竟没有主位妃嫔，失去了用心，植被自然凋谢。在子虞入住前，移栽花木成了首要。宫人们早已打听到子虞喜爱栽种花木，纷纷投其所好。子虞没有额外注意这个伶俐的宫女，但首肯了她的主意，带着秀蝉歆儿静悄悄地来到步寿宫。庭院前几个宫人正为石榴树填土。火红的花开的正艳，花瓣下已藏着龙眼大小的果实，那沉实的红和花红又有了细微的区别，绚丽得像锦绣堆成，将一色灰暗的壁墙都掩盖下去。子虞来来去去看了几步，宫人们都没有发觉。子虞却注意到墙角石边坐着一对年轻的男女，双手紧握，窃窃私语。直到子虞走近了，宫女模样的少女首先发现，受惊一般抽回了手，站起身，局促不安地向子虞行礼。少年却慢慢转过头，眉目秀雅，唇畔含着一抹恬淡的笑意，仿佛含情脉脉，又仿佛漫不经心，殷红的花瓣落在他的肩上，随着他站起的动作又飘落到地上，衣袖拂动时有一丝纯净的暗香，和着泥土的一息清爽，清雅过人。子虞看到他衣襟上还有一点红痕，淡淡不似花瓣，细看了一眼，又望了望宫女，顿时领悟那是胭脂。她素知皇室子弟比寻常人家的孩子早熟，但瞧见如今模样，不知该做如何反应。睿绎先笑了笑：&ldo;娘娘。&rdo;子虞轻轻哎了一声，看她撞破他人略有局促的样子，再看睿绎气定神闲，两人状况似乎完全颠倒。细想了下，子虞也觉好笑。睿绎对那宫女说：&ldo;看见没有，娘娘大度心慈，不会计较。&rdo;宫女脸上仍有惊色，睿绎挥手让她告退。子虞看了他一眼：&ldo;私相授受，若被人发现，殿下无碍，她只怕要吃苦头。&rdo;&ldo;若连这点准备都没有，又岂会有胆子私相授受，&rdo;睿绎嘿嘿一笑，&ldo;娘娘只看到她怯怯可怜，没有看到她在宫中已有七年，还能稳步晋升，手段圆滑可不同一般呢。&rdo;子虞浅浅笑了笑，不置可否。睿绎的目光越过她直穿庭院，提起另一件事：&ldo;他们把墙垣外的石榴树都移进来了。&rdo;他蹙眉敛笑，子虞以为他不喜石榴，问道：&ldo;你不喜欢？&rdo;&ldo;我的母亲很喜欢，&rdo;睿绎口气清淡，可神色有些凝重，&ldo;她说石榴是富贵花，最懂审时度势，夏日酷暑，它花开正艳，等到秋风一起，躲过了炎热，它结出果实，果实外表坚韧厚实，不怕风雨侵袭，内里却多汁多籽，正是符合子孙繁盛的意喻。&rdo;&ldo;说的真好。&rdo;&ldo;我也觉得说的极好，&rdo;睿绎缓缓道，&ldo;可惜那年的果实还没有在秋风里长成，就已经枯萎。&rdo;他脸上含着笑，子虞反而更生怜意。秀蝉过来问：&ldo;娘娘，要不要去内殿看看？&rdo;子虞本不想麻烦，可这一刻还是有些心软，点头应允，走到正殿口，回头一看，睿绎果然跟了过来。宫殿宽阔深宏，幽静地落针可闻。殿内的摆设与子虞当年所见的已大有不同，她转头对睿绎说：&ldo;殿下，妾当年是在这里第一次见你。&rdo;睿绎四处张望，脸上难掩一丝惆怅，听见子虞的话，思索了一下，说道：&ldo;我不记得了。&rdo;&ldo;殿下当年还是童子，已像大人般侃侃而谈，见解让女官们赞叹。&rdo;子虞含笑回忆。睿绎怔忪了片刻，又是点头又是摇头：&ldo;不该，不该。&rdo;子虞诧异：&ldo;不该？&rdo;&ldo;像娘娘这样的美人，第一次见面我不该会忘记才是。&rdo;他促狭道。他一句真一句假，性情极多变，子虞摸不透他真实想法，心中知道他是言行不羁，并无恶意，狠狠嗔视了他一眼。睿绎笑嘻嘻只做不知。睿绎环顾四周，连栋檬梁柱都细细看了一遍，眼神渐渐有一丝迷茫，似乎陷入不可自拔的回忆中。子虞知道日后他未必有这样追忆的机会，带着秀蝉悄悄离开，将这一刻留给他独处。填土移栽的宫人已经离去，子虞走到树下，抬头去看石榴花，想要验证花下是否已偷偷藏起了果实，赤红的颜色烙在她的眼中，鲜活地仿佛一团火。有人走到她的身后，步伐极轻，又突兀得停住。子虞头也不回：&ldo;殿下看完了么？&rdo;半天未听见回应，她回过头，睿定站在树丛的另一边，身着蟹壳青的大袖衣，日光勾勒出他俊美无暇的面容，神情冷漠肃然。风里依稀有树木清香，飘举他的衣袖。他立在那里，数步之遥，可他的表情眼神，让子虞感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早已千仞鸿沟，再难触及。没有想到会这样相见，以至于曾经在梦中预想的场景话语都没有了用处，她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，脑中思潮起伏，仿佛一锅难平的沸水。秀蝉咳嗽一声，子虞一震，睫毛在风中微微颤抖，转身就要离开。&ldo;何不耐心听我把话说完？&rdo;睿定缓缓开口。子虞倏地转过身子，凝视他：&ldo;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是可以说的呢？&rdo;睿定纹丝不动，口气轻软：&ldo;也许比娘娘想的要多。&rdo;子虞深深吸了一口气‐‐这个男人竟然面目表情地如此称呼她。记忆里那个隔墙掷花给她，温柔提点宫廷之道；因为思乡情重，彻夜搂着她安慰的男人；真的是这幅面孔吗？秀蝉和歆儿背过身，装作撷花的样子，一前一后地看着庭院的来路。&ldo;我们的婚姻就是这样一场闹剧？&rdo;子虞冷笑道，&ldo;你需要无权无势的女人装点门面，又要暗自和殷荣结为同盟……那时候出现的我，就成了你的选择？&rdo;睿定沉默地看了她一眼：&ldo;娘娘又是如何选择我的呢？孤苦无助地游走在宫廷之中，渐渐感到力不从心，嫁给我，不正是摆脱宫廷的捷径‐‐怀着这样的想法，又怎么可以责怪我单方面的利用了你。&rdo;子虞面色苍白，心脏怦怦地跳动，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。她曾经总感觉婚姻中缺少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，现在终于明悟‐‐那是信任。他不愿意对她和盘托出他的抱负理想，她也不敢全然依靠这个总是有所隐瞒的男人。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，太迟了吧？她垂下眼脸，神色黯然。他也一时无话，微风从两人之间穿梭而过，草木清雅的气息在沉默中分明起来，甚至渐渐浓重，空气沉重地仿佛要胶凝。秋日澄净的日光穿过枝叶的缝隙，零碎地洒在他的眉眼，温暖的一点光彩，让他的神情慢慢柔和起来。&ldo;我是一个狠心的人吧？&rdo;他开口。子虞不吭声。他又自嘲一般笑了笑：&ldo;在你心里，我自然是一个狠心的丈夫，狠心的……父亲。&rdo;深藏在心底某处的伤痕又被揭开了旧痂，子虞一瞬感到痛彻心扉，冷冷地看向他：&ldo;我现在为他庆幸，不必出世面对虚伪的嘴脸。&rdo;&ldo;是呀，是该庆幸，&rdo;睿定似乎没有听出她话里的夹枪带棒，语调依然低柔，&ldo;一个在寺院出身的皇室子孙，终生都将活在无法正名的恶果中‐‐这样的悲剧不会发生，是该庆幸。&rdo;&ldo;不要说了。&rdo;子虞难过地想要捂住双耳。睿定缓慢地说：&ldo;他不应该出生在那个环境，因为已经有一个人受过同样的苦。&rdo;他停了停，抬手拾起树丛上一朵零落的花朵，神情惋惜又伤感，&ldo;很多年前，云光殿里住着一个孩子，一直到了开始懂事的岁数，都不明白为何不能走出那道灰墙，直到有一天‐‐他的母亲带着他来到交泰宫，胡床边站着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，母亲要他行跪礼，他不懂，问那是谁，母亲说，那是皇后和你的弟弟，他又不懂，为何哥哥要对弟弟行跪礼。母亲当时抓着他的手，指甲陷入他的掌心，轻轻说，你的母亲是宫婢，他的母亲是皇后，你的一生都将匍匐在他的脚下。&rdo;子虞皱眉看着他，他低头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花，露出些微的笑容，犹带苦涩：&ldo;过去的日子无法再篡改，未来的事还能有所选择，我怎么能让他再去受这样的苦‐‐即使他是我等待很久衷心期待的孩子。&rdo;子虞心里一酸，低下头去：&ldo;现在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？&rdo;睿定转过脸来直视她：&ldo;这个世上，除了你，我还能和谁说这样话？&rdo;子虞心底有所警觉，从那须臾的柔情中回过神来，脸色重又冷漠：&ldo;晋王不是无的放矢的人，不然今日也不会精心准备了故事。&rdo;&ldo;不要把我当做你的敌人。&rdo;他不紧不慢地说，&ldo;从始至终，我都不会是你的敌人。&rdo;子虞嗤笑了一声：&ldo;在你已经向我下手之后？&rdo;睿定愣了一霎，皱眉反问：&ldo;下什么手？&rdo;他的神态真挚诚恳，子虞唇畔含着一丝冰冷的微笑看他。&ldo;不管你是否相信，&rdo;睿定说道，&ldo;无论遇到什么情况，我都不会对你下手。&rdo;子虞嘴唇翕动，还未出声。秀蝉已走了过来：&ldo;娘娘，时辰不早了。&rdo;子虞知道她是提醒自己有人接近，就若无其事退后一步，召来歆儿，径直离开。走了一段，歆儿道：&ldo;晋王还未离开。&rdo;子虞回头望了一眼，他果然还站在树下，身影寂冷，仿佛收敛羽翼的青色孤鹤。
